与获释的劳工律师许健的访谈

2005年06月03日

编者按:2004年11月底,许健,一名因协助工人维权而被判「煽动颠覆国家政权」的劳工律师离开了中国。「中国劳工通讯」和「中国人权」一起采访了他,让我们听听这把曾被囚禁者的正义声音。

当律师时的一些经历
记者:你可以告诉我们你因为甚么进了监狱?他们说你有甚么罪名,把你关起来?还有,你是甚么时候被关押到赤峰监狱的?

许健:在1998到1999年之间我做律师的时候,工人下岗的比较多,他们原来的企业改制,有很多都破产了,造成工人生活困难,还有权利被侵害。很多工人找到我,要我提供一些法律的帮助。所以,我就回应国家的要求,为工人提供一些帮助,告诉(他们)法律授予他们哪些权力,他们应当得到(哪些)法律上给予的保护和权利。这样就很多工人找到我。在这期间,有一次内蒙(第)二机(械制造)厂的一些工人找到我,他们被拖欠工资,拖欠了很长、很长的时间的工资吧。他们问我怎样办?我说通过法律可以(解决),我说法律有明确规定,《劳动法》规定工资不能拖欠。工人们当时比较愤怒,找到(厂)领导,领导就找到我,说:「你是谁?你凭甚么可以说这件事?」,并且警告我:「你不能说这件事」。后来这件事影响挺大,我们律师事务所的主任叫…好像叫…我现在已经好长时间了…五、六年了…叫刘树芬(音译),这个刘树芬…这个主任找我,要我不要再说这件事情了。后来司法局局长也找我,这个局长姓什么是可以回忆起来的,他后来调到包头市一个区当人大代表。他也找我,说不能为工人说这件事情。这局长还是不错的,他告诉我是上头…市政府市长、副市长,主管这方面工作的人找到司法局,让他告诉我不能告诉工人这些权利。市长并且要我写一份检查,认句错,就说告诉工人们这些权利和义务(是错的),要求我做检查。我不愿做,(但是)不做不行,不然你不能工作(当律师)。后来被我被逼无奈写了一份,他们拿检查一看,就说我不认真,(检查)不深刻,还要我写了第二份。后来他看过这份检查,说行了,觉得还是不错的,也都替我说了话。按照大陆的政策,就是过了关了。
在98年末的时候,王有才的妻子和她的朋友来找我,要我帮助他们,(为王有才)辩护,(因为他们)在当地请律师很困难。在这段期间,也接到(民主党创办人)徐文立发来一些信柬,是关於推进中国民主的一些信柬。在(1998年)11月份,我记得是11月份,接到他们邀请之后,我去律师事务所办手续。因为做一个刑事辩护,必须由律师事务所出具一个手续,一个致法院的函。我的律师事务所不给我出具,我也不知道甚么原因,是财务整顿,还是甚么的。后来,我才知道,因为我的电话被窃听,安全局(要求律师事务所)不能为我办理这个手续。这时后来律师事务所主任告诉我的,说这个手续絶对不能办理。这都是后话了。当时我们所里的律师都很吃惊,认为这不可能,因为(律师)是有辩护的权利嘛,这个手续只要交了费用,有了委托书,这个手续就能够被办理了。后来我找到了当初跟我不错的一个朋友,他在另一个律师事务所工作,问他的律师事务所能不能接这个案子?我可以做副辩护或是其他代理人。他听了以后说:「可以!」。可能当时我的电话被窃听了,安全局都知道,当天我记得好像是星期六或者是星期天,我们打的到沙河镇(他的办公室)。去了以后发现办公室的门锁全都被破坏了,打不开门了。后来没办法,就花钱雇了一些师傅,请了一些工人,破坏性地打开了门,办了委托书。然后,我们就去了杭州,去了杭州去辩护。我的朋友到那个时候有些害怕,他说:「哎呀!这种事很危险,这一下完了。」他要我别再搞了,他害怕了,那我就知道没办法了,我们就回包头了。后来司法局找过他,内部跟他谈话,他告诉我说司法局局长都找过他。知道我们去杭州以后,司法局局长领的人从包头也追到杭州去。这趟就是跟他谈话,也许在危险之下挺听话,就跟政府合作了吧。我回来以后(司法局)也找过我,说:「你不要胡闹了,好好干你这律师就得了。」我说我不明白甚么叫胡闹,不太明白;我说我是律师,所做的都是正当的,怎么叫胡闹?我不明白。后来他们说我顽固不化。
(在每年注册律师资格时)我都会遇到麻烦,说你别当这个律师,当时司法局要我别当注册律师了,他们说:「你干脆别干这个了,如果这样下去,当这注册律师你会出事的。」我说我没有做甚么出格的事情,都是法律框架之内的事情。后来在我一再坚持的情况下,最后他们还是让我注册了,但一再警告我会出事的。

秘密拘禁的过程
许健:1999年12月,广州一间律师事务所和我签了一个不错的劳动合同。12月30日晚,大约晚上十点半吧,我在广州的省建招待所被广东省国家安全局抓了,他们说:「走吧!跟我们走吧!」,就这样把我带到天河宾馆,他们问我来广州干甚么?

记者:他们是公安局的?

许健:他们是国家安全局的。我说我是来找这个律师事务所安排工作的,又把劳动合同给他们看。他们又问我在这里搞些甚么,有甚么活动。当时他们在我身上搜出了六万多元港币,问我这钱哪里来的?我说:「这钱是我自己的,一不是我贪污的,二不是我偷的,我没有义务告诉你们我的钱是从哪里来的。」他们又问我为甚么带港币?我说广东到处都是港币,港币在酒店可以随便兑换,我说我没有义务来回答你这个问题,因为我的钱不是国家的财产,我也不是国家的公务人员。我说这笔钱如果你认为是非法得来的,你要拿出证据来。他说:好。就把我押在广东省国家安全局看守所。我当时看那些路标,是在花都市。

记者:在广州市里面?

许健:可能出了广州了吧!在广东省花都市。我看到路标都是花都嘛,到看守所我看到牌子是广州市花都市。就这样我到了看守所,在那里,就是每天要受审。
到了2000年的1月1或2日,内蒙安全局的石中生(音译)和侦查科科长来广东审我。当时他们盘问我的主要问题就是钱从哪里来的。我告诉他们,我已经说了我没有必要回答你。我首先提出抗议,我说你们这样押我,我提出抗议,我记得很清楚,我说我要找律师,我首先提出这个问题,第一、我提出抗议;第二、我要请律师。他们也没有说话,没有说让你请,也没有说不让你请。我记得很清楚,当时我告诉他们,如果你们不让我请律师,并且对我的抗议进行漠视的话,我就保持沈默了,我也不愿意说话,我记得很清楚,我曾经提出这个问题。前三天是坐著,有个櫈子,他们在对面,可以坐著。后三天就不可以坐了,他们说你沈默不行,也看你是坐得太舒服了,哈!要我站起来。每次审都是五到六个小时,也很累的,最多达到八个小时或九个小时吧,就这样站著。

记者:每次一个人审你吗?

许健:对,他们轮流[审问我]的。

被秘密地羁留在看守所的情况
许健:
押到1月9日就转到了包头市铁路看守所。我记得当时很冷,都在零下二十来度吧,当时下雪了,很冷。结果到了看守所,从此以后,天天提审。他们问我为甚么不回答问题,我就说我吃不饱,每天都是吃这么大的一个小馒头,大概一百克多一些,每天两个。早上开饭是在9时,下午4时,开饭的时候有一点菜汤。

记者:这是一个人的伙食?

许健:一个人的,所以很饥饿。我觉得对我也不公平吧。我在1月15日开始絶食,不能忍受这种饥饿,饿死总比活著捱饿好。我就从1月15日开始絶食,一共五天不吃不喝,躺著床上,很难起来。在这种情况下,到20日,他们给我多加了一个馒头,我就开始吃饭了。后来他们说,(这个馒头)是私人给的,不是政府给的,只是我们给你,跟它(政府)没有关系,这是私人的感情,不是政府让给的。这时在看守所天天提审,每一天都经过提审,天天来找我,天天问。问我跟民主党呀…为甚么给王有才辩护呀…怎么情况呀…我就说得很简单,说半天也没有说出甚么东西来。问到2月21或者是23日吧, 我就转到了九沅区。因为一个放出去的囚犯把我的情况告诉家人。我把我的情况跟他说一遍,他就跑去跟我家说了,说了以后他也被抓了,并押回这个看守所。我给他我穿的衣服(给家人作证明),并请他把我的情况给人家说,可能安全局就知道,家里人知道后就来找我,我就被转到九沅区看守所,就是郊区的一所看守所。那里的环境坏得更不得了,每天伙食也吃不饱,只是玉米加工…很粗…加工的窝头,就是玉米加工再蒸一蒸的那种东西,叫窝头,是给马吃的东西。我们就吃那种东西,很难下咽。菜汤还是一样,就是白菜,拿水一煮就完了,盐都很少,差不多没有盐。我记得从(2000年)3月21日开始,不是在白天审,是夜审,每天一到半夜就提审我,叫夜审,就是每天半夜审,审到天亮。

记者:你白天可以睡觉吗?

许健:不准睡觉,白天打坐,就是腿盘著,手放在两腿之间,挺直身子,面对著墙反省。白天就打坐,不能躺下。

记者:晚上每天提审,提审甚么内容?

许建:他们后来提审是要我承认我受境外的指使,以为职工提供这些法律服务为名,来颠覆这个国家。我说我从来没有这样做过,也没有这样想过,我不能承认这个罪名,我提出了抗议,并且拒绝回答这个问题。他们甚至说,你要是跟我们合作,可以给你一些很好的待遇。我说我拒绝提供这方面的合作,我没有受到境外的指使,我为甚么要提供合作呢?我为甚么要说别人指使我呢?我怎么做就怎么做,我从事法律工作,就是提供法律服务,没有受甚么人指使。最后一次提审我记得好像在3月22日,他们就失去了耐性。安全局的刘局长,叫刘明东(音译)的说:「你要再这样下去,我们可能要对你不客气了,要采取更加严厉的措施了」。这个意思,就是说我对你不客气了。在3月23日晚上11时多,他们就让看守所的犯人殴打我。

记者:是(看守所的官员)让犯人打你?

许健:对!这是受政府指使的。我被打坏了,腰受到伤害,牙都打了一个洞,现在这个牙掉了。

记者:有多少人打你?

许健:大概有七、八个吧!不打不行,因为有一个犯人头,说谁不打就整谁。打完我以后,武警就说我跟犯人打架,说我在闹事,给我带上脚铐,脚镣、手铐,我都戴著。(记者:这个镣有多重?)大概有二十公斤吧!并且不能放布,就是不能把布放在脚镣和脚之间减少磨擦。扛著镣,他们还要我做户外运动,脚都磨烂了。戴了四天脚镣后,我又絶食了,绝食到第四天,我愈想愈生气,我就絶了五天。在4月4日,(他们)把我的镣卸了下来。在4月份,我提了一个要求,我要跟我家人通讯。有一天他们审到我淩晨4时多,说:「行!可以给家人写封信了!」这样我就给家人写了一封很简短的信,就是说:「妈,放心吧!」别的不能说,怎么为难我也不能说,「你老人家不要太操心吧!」这时我进来都已经四个月了,只能写了一封短信。我记得在5月份又转看守所了,转到包头市古城湾看守所。古城湾看守所死刑犯比较多,其他的看守所也有死刑犯,我们都住在一起的。

记者:政治犯有不同的待遇吗?

许健:都在一起,没有区别。那个时候我的压力经过了这么多时间都很大,精神状况也不太好,还发烧,一直都是高烧不退。但也得不到治疗,有病就只有扛了。我旁边经常有死人,是病死的。古城湾看守所人多,但屋子小,吃睡拉都在里面,每个人只有不到一个人身那么大的地方,每天只能倒班睡四个小时到五个小时。那个时候,天气一天一天热起来,有时候三、四十度,房间是小窗户,不通风。门上有个小窗户就是这么大,都是铁丝网,通风也不好。我旁边有一个人心脏病发作,死了。我想就是因为人太多、拥挤、天气热,抢救失效,人就死了。人死了就死了,没有任何痕迹的,悄悄地就被拉走了。

在看守所病重的情况
许健:那个时候我病了,高烧能达到四十一、二度,连续高烧十多天,后来不吃不喝,得不到治疗,都昏迷了,昏迷甚么都不知道。医生都觉得我都完了。在这种情况下,(看守所)就把送到医院。我记得好像在7月份,瘦得皮包骨,就送到二九一医院,北京军区二九一医院,在包头市的。医生姓许,看到我的情况,他就说完了,到了以后就输了氧气,手扣在床上,还戴著脚镣。看病必须要家属交钱,要是不交钱,就不给你看病,你送钱就可以看病,不送钱,人就只好等死。我的母亲和我的妻子,还有我的兄弟们,听到我的消息就到处筹钱,住院之前必须先交五千,先交了五千后又交了三千,一共八千,我妻子提过这件事情。我躺著输液,他们(看守所)在门的这边放了张桌子拦著,从很远的地方能看著我。我家属来了,他们就说,就是这个人,这是许健。我家属他们辨认了半天,一看跟以前不一样,人都已经脱了相了,他们辨认了半天,说是这个人。(看守所的人)说:「看见了吧!拿钱来!」就是让看一眼,就要(家属)拿钱。家里被逼无奈,只好拿钱,然后我才被送到医院。后来在我还没有好,还在发烧的时候,大概(住院后)五天或者七天吧,医生说必须还要住院,而看守所的人说我必须出院,说因为这个事,上面的人都批评了。就这样我又回到看守所。

面对不公平的审讯
许健:我记忆中好像是七月一日就开庭了,开庭判刑也没有通知家人,我也不清楚就给拉走了。那是秘密开庭,叫不公开审理,国家机密,开庭没有旁听,只有我一个人在法庭中,好像还有一个扛摄像机的,一个国家安全局的,我想应该是,他扛著照相机。剩下还有几个法官、检察官。

记者:法庭指控你什么罪名呢?

许建:法庭的指控的罪名呢,我回忆一下,就是煽动工人上街抗议政府拖欠(工资),主要是说我煽动工人。内蒙古第二机械制造厂的幼儿老师到厂里找领导要求工资,是我煽动的;学校老师因为被拖欠工资要罢课,是我煽动的。说我在街头上散发人权宣言,你们说的那个公民权利公约吧,说我为下岗职工写一些公开信,煽动这些人颠覆政权。我当时提过这个疑问,我说我是个蚁民啊,百姓啊,百姓能把这个政权颠覆吗?真是开玩笑!又无枪、又无炮,我怎么能够颠覆政权呢?国民党当年八百万大军都让共产党打跑了,都逃到台湾去了,我一个无枪又无炮,怎么能够颠覆政权呢?法官说,你给我老实点,说你啥就是啥就完了,别多话。就这么稀里糊涂的给判了。还好,判了四年,从1999年的(12月)30日算起,一直到2003年的12月29日,判了四年。

当自由是那么遥远
许健:在九月份吧,有一天,他们说:「许健!出来一下吧!」我就出去了。他们说:「走吧,跟我们走一趟吧,陪你去看看病」。我一听,挺好,我病还没有好,我走路都很困难,我开庭的时候都很费劲。我说:「有甚么东西需要带吧?」他说:「什么都不需要!」当时家里给我送了一些牛肉干、一些月饼,马上都中秋节了,都要吃月饼嘛,给我送了月饼、水果,我想这些都能带吧,能够在这里吃到这些东西实在太珍贵了,还有近两千块钱,我悄悄地带上了。 在东河区火车站上了火车,上了火车有三个人,一个是看守所的副所长姓刘,一个是马能刚(音译),一个是国家安全局姓包的,这三个押我。火车就一直开,到了呼市,没下车。我说:「这是去哪儿?」他们说:「给你送到疗养的地方。」火车一直开,我后来一看火车是包头至海拉尔草原的列车。在车上,他们对我进行搜查,家人给我送的几盒中华烟,他们都拿走抽了;我的钱他们也拿走了,说那些钱,一个是你坐火车的火车费,一个是你在火车上吃的饭费。我记得好像一共拿走了一千多块钱。他们还拿走了我的一双皮鞋和一条皮带,我的皮带是名牌「金利来」的,很贵的,我的皮鞋也是上千块钱的皮鞋,很好的皮鞋。后来我才知道是送我到赤峰,送到劳改队里面去,在那里服刑。到了那里以后,又把我的一个半导体没收了,还有好多东西也没收了,包括一些钱,总之什么都没收了,包括一些我治病的药,都给没收了。我就开始在赤峰服刑,在赤峰监狱二大队。

记者:一个大队大概有多少人?

许健:八百到一千吧!大队下还分为中队、小队。

记者:分成这些队是做甚么的?

许健:一中队是做砖坯,二中队是烧窑,它是分工的。砖就是我们盖房子的砖头。先拿土,做坯子,才能烧,烧完就出砖,就拉走盖房子。

记者:那你是在几中队?

许健:我在(二大队)四中队。三中队是洗毯,就是作地毯细加工;四中队是编织地毯。在我出狱以后,三中队也在织地毯。五中队一般都是老、弱、病、残的,严重疾病的,他们干的活比较杂,甚么都干。有些肝炎严重的,有些肺积水的,实在已经不成的人,他们就用手包筷,咱们吃饭的筷,他们把筷子加上套就拿去卖钱,他们经常包筷子。还有就是缝皮球,你们叫足球。他们这个足球是给天津市立生(音译)体育用品(公司的),天津市有,好像别的城市都有(这个公司的商店),缝制足球,拿来监狱加工,缝篮球、足球都有,各种球类,缝这类东西 。

记者:监狱里的情况怎么样?

许健:我在监狱时的身体状况也不好,血压一直高,昏迷过好几次,就是血压高,突然就站不起来了,要经过抢救才能慢慢苏醒过来。我也给押过小号,那小号是怎样的情况呢?我是1米73的身高,(小号里的床)躺不下我。这样量我相信它不够1米7,宽也是这么宽。押小号的人先被吊起来,吊起来不知你们懂不懂怎么样吊起来。

记者:怎么吊?

许健:这个铁门,(示范双手围抱铁闸) 扣著这样,脚镣上著,抱铁门,我们叫抱铁门。

记者:能坐下或者休息吗?

许健:可以去大小便,然后回来继续抱著。不能休息!也不能动!我站了两天。后来实在不行了就昏迷了,他们才把我放了。

记者:小号里吃甚么呢?

许健:粥呀!凉的!也就100克,一小碗的小米粥,这是蹲小号的伙食标准,他的伙食标准就只给你一点儿吃的,喝不饱,吃不饱,就是维持你的生命。我给押了50天吧!为什么不放我出来呢,因为他们始终要我认罪,写检查,要我承认我有罪。后来我觉得无办法了,考虑到我的母亲,考虑到我得生活下去,我认罪。当著犯人的面,把犯人都叫到面前,要我念给他们听,就跟他们说「我犯罪了,我认罪,以后改正,不再做这种坏事,不再做危害国家的事情。」

记者:是规定要这样做?还是他们以权力要你这样做?有没有法律条文?

许健:没有!我没看过这类法律条文,出狱后我没有找到这类条文。他们在那个地方要你怎样做你就要怎样做,这是他们的权力。如果不认罪,你要得到很大很大的代价,包括被殴打、蹲小号、严管。

记者:犯人、政治犯、蒙古人、汉人都在一起吗?

许健:都在一起!没有分别!没有分开!但是不能说蒙话。有一些偏远地区的牧民,他们偷马、偷牛,进来进去的很多,那得学说汉话,因为干部都是汉人。不能说蒙话,说蒙话就拉你走。

记者:对政治犯呢?

许健:更严重的!他们都…言论不能随便说,不能随便说话,说话受到限制,很压抑。政治犯(与其他犯人)不同的地方就是不能说话,不能跟(其他)犯人接触。有人告诉别的犯人我是政治犯,这样谁都躲我远远的,不能跟我说话,一说话干部就惩罚你。

记者:除了不让政治犯跟其他犯人说话以外,政治犯跟其他的犯人还有不同的地方吗?

许健:(在家属)接见上有困难,书信有困难。对於政治犯的书信来往,审查得非常严格,并且时间也很长,别人的信(审查后)都能给,但是我的就很长时间才能给。要送到省市安全局审查一下,然后再经过监狱、大队、中队、小队的审查,最后才交到我手里。我妻子来过两次,三年两次。2002年来过一次,2001年来过一次,每次谈话就是三十来分钟吧!不到三十分钟、半个小时,都是「你好!」「我好!」别的不能说,很多员警在那儿看著你。

出狱后的生活
记者:你去年出狱后做了些甚么?

许健:我出来了以后没有工作,到处找工作。因为我的一段历史(坐过牢),没有人接受,跑了很多地方。有的地方(接受我)给的工资很低,一百多块钱(月薪),没有办法生存。当时街道叫我去参加劳动,(每月)二百多块钱,交了工伤保险以后,才一百多块钱。派出所(员警)经常来找我谈话,跟著我,叫我老实点,不要乱走乱动。

记者:你对你之前做过的事情后悔吗?

许健:没有,因为我觉得我没有做错。如果我是错了,我会后悔。我记得我给我妻子写过一封信,说将来历史会证明我是对的。

记者:你当时有甚么感受?

许健:我很痛苦呀!生活看不到出路,路很渺茫,甚么生存下去呢?路已经走到尽头了。

工人的状况
记者:早些日子(2004年11月),包头的退休工人堵了路,要求发还他们的养老金,而且我们发现他们得到的养老金比应当得到要少。你可以告诉我们现在包头那边工人的情况吗?

许健:工人的情况很悲惨。工厂强迫工人加班加点很普遍,你必须干,不干不行,加几天都得加,还不给你薪水,不给你《劳动法》规定的工资。几乎很多企业都在拖欠(工资),像北方重工,我给那里的工人打过追讨工资的官司,后来这公司也参与了迫害我。那里的工人委托我做代表去提这个劳动争议案。他们(北方重工)怎么做呢?给工人一个空白表格,要他们签名,然后第二天就告诉工人他们已经给工厂除名(解雇)了。

记者:对,我收过工人打过来的投诉电话,说工厂解雇他们,指责他们不来上班,但实情是工厂不让工人去上班。工人被逼停薪留职,但后来被说成是「旷工」。

许健:就是这样。所以工人的生活特别惨,工资很低,只有三、四百块钱,家里还有下岗的,这么少的工资养一家人。你想像到吗?

记者:现在北方的工业城巿,工人每天都上街示威。长远来说,你认为可能会发展到什么样的程度?

许健:发展下去早晚会出事,对国家的影响非常大。现在是不停的镇压,每次都抓人,有的给抓了,家里的人还不知道。现在就是没有人敢作工人代表,员警问谁是代表,工人说我不是代表,我只是路过的。没有人敢当代表,除非想坐牢。

记者:那司法制度呢?能保障工人吗?

许健:老实说,(工人)没有任何保障,《劳动法》没有任何效力,尤其是国有企业,《劳动法》一点都得不到实施,它(国有企业)想怎样做就怎样做,谁也不敢告,你到哪儿告也告不嬴。

记者:成立独立工会是长期的目标吗?

许健:是的,但那并不是三两年的事情。我相信有一天会成功,但不是这几年的时间。我相信历史的发展,有一天这会成功的。

记者:那你觉得像「中国劳工通讯」这样的团体可以做些甚么?

许健:我觉得现在这个团体做的工作是很重要的。它给了工人一个机会去说出他们的问题、困境。你要知道在国内,没有人关心他们,他们感到很压抑。让他们说出他们的难处,广播他们的故事,至少在心理上会让他们好过一点。

记者:除了广播、报导他们的处境,我们还有什么可以直接帮助他们的?

许健:很多工人不知道他们的权利,不懂得法律;而且就是他们懂得了,法律还是得不到实行。但我还是相信,在长远来说,法治和法律是有用的,而你们应该朝这个方向走。

记者:但你不是说在中国法律保障不了工人吗?这样,成功的机会是不是很低?

许健:是的,但还是需要尝试。让工人知道他们的权利,慢慢地改善吧!现在是很困难的,但假如更多一些的工人知道他们的权利,希望情况会有所改善。

二零零五年六月四日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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